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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春秋】软弱(小说)

2022-04-18 11:16:07 来源:九朽文学 点击:17

小郝干巴巴地熬到四十多岁,成老郝了。老郝前几天才娶回个风韵犹存的女人。哎,“娶”字用到这里不恰当,准确地说,是“搭伙子”,有饭吃、有钱花咱就过,没了咱就散,谁也不是谁的什么。但这并不能影响入夜后木板床有节奏的“吱呀、吱呀”响几遍。什么爱情呀,生命的意义呀,暂且不去想它,想多了胸闷,头疼!

不几日,老婆的父母拉了一平车家伙什搬来了。这老俩口也不用老好人招呼,风风火火地在老好人住的隔壁的放吃食和杂物的屋子里安床,铺摆。

老郝晃着脑袋看着岳父母忙活儿完了,才反应过来,他们这是住下了。是不走啦!老郝叼支烟,在他借来暂住的院子里转了几圈,仰头望了望蔚蓝的天空,忆起了,自己还没来得及养就走了的父亲;被懦弱且懒惰的父亲伤透了心的母亲回了老家,自己也养不着。再说,女人也不易。

养着吧。

老郝本来是有一间瓦房的,这间房是父亲留给他的“遗产”。当时,哥嫂一家四口人得了二间瓦房,原因是哥嫂在葬父亲时多出了千十块钱。老郝钱出得少,所以只分了一间瓦房。不过,老郝把他那间房让给了他哥。哎,主要还是不让不行。

那年,父亲刚下葬,哥嫂就支走了儿女,白天还好过,哥嫂还热乎乎地喊他吃,唤他喝。但一到了晚上,老郝满耳朵净是床的吱吱声,伴着嗨,嗨,嗨,……哦哦,不行咧,我要死咧……

老郝是第三天半夜逃出来的。那晚,天下,地上,漫漫的暗夜将他淹了,老郝就支烟,烟火在黑暗里忽明忽暗,渐渐的淡了,被夜吃了。房子破,再说我哥也不易。

让给他吧。

第二天天一亮,老郝的哥嫂兵分两路,惊惊乍乍地满世界找老郝,逢人就吵嚷着说老郝丢了。最后,哥嫂动用了村里的大喇叭才找到老郝。老郝的嫂子一见老郝的面就眼里噙了泪,委屈着倭瓜脸贴在老郝面前,双手“啪啪”地拍着屁股,一蹦三尺高地嚷道:“你不要脸,我和你哥还要在村里活人呢!你说,你大半夜不声不响地跑了,让村里人怎么看我和你哥!说说,你今天当着大伙的面儿把这事说清楚!”

老郝燃支烟,移过目光盯着他哥,他哥翘翘嘴角,那股隐着笑意的目光擦过了老郝的耳廓。老郝磕巴着嘴里的烟,说:“哥,我那间房让给你了!”老郝哥猛地收回目光,瞥了眼老郝正要开口说话,老郝嫂子把自己男人拽到身后,展了脸,说:“这可是你说的,我和你哥可没亏待你嗬!大伙也都听到啦,是吧!”老郝嫂子闪烁着目光,瞧瞧这个,望望那个,拉着自己男人回家去了,那四条腿越走越快,渐渐地交替了,再看,却像飞转的车轮子。

有人嘀咕老郝憨,有人骂老郝怂,也有人把个大拇指竖在老郝的双眉间。

“喂,呆啥哩!没见我爸妈来了么?还不快去生火做饭!”老郝理理思绪,见女人的笑容淹了凤眼,大了嘴巴,知道女人今天打麻将又赢了。老郝向西走了七八步,抱起柴火迈到炉子前,引着了。

老郝总觉得胸口影影绰绰的,便摸了支烟,却忘了点,他叼着烟,呆立着听女人一家说笑。那说笑声时断时续,飘飘渺渺,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。炉膛里烧短的柴火翻个跟头掉下来,腾起一股子白烟,熏醒了老郝。老郝慌忙把柴火撺回炉膛,又添了些,点着烟,想,我今天不是歇着么,多做两个人的饭也没啥。老郝从鼻孔里喷出两条烟气,胸口的影绰便随烟气去了。老郝捏了粉色塑料面盆来到说笑声中挖面,那说笑声倏忽没了,哧啦,面袋响了声,又一声。老郝转过身,尴尬地笑笑,跑了出来。

老郝一觉醒来,天还没有大亮,但能隐约看见东西了。女人照例蒙头睡着,纤细的脚踝和白嫩的脚立在床沿上,脚指甲上幽幽泛着淡紫色的光,像画儿,又比画儿勾魂。老郝眼睛啃着画儿,一伸手,从枕边摸来了女人的内衣,一件盖脸上,另一件还没来得及塞被窝里,那玩意儿就耀武扬威地起了。老郝嘿嘿一笑,想,昨天早上可是用了两件的。老郝钻进女人的被窝,搂了,默不做声地折腾。

女人没醒,也不动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女人愤怒地推开老郝,骂道:“畜生,就是个皮娃娃也不能不分黑天白日地使啊!”女人骂完,又转身睡了。

老郝嘿嘿一笑,摸了把女人的屁股,燃支烟,闭了眼,吐条雾,说:“不容易啊!”老郝吸完三支烟,胸口那股儿被女人带来的畅快还在。老郝漾在这股子畅快中,突然不想死了。

“啊呀,嗨哈,嗨嗨……”老郝被窗外飘进的喊叫声惊醒了。老郝撩起窗帘看,只见老丈人操一口弯着把,生了绣的大刀乱耍。老郝顿时乐了,套了衣服,鞈了鞋,跑出来看。老丈人又耍几下,扔了大刀,双手撑在腰间喘几口,说:“闲得慌,耍耍吃饭香!”老郝捡起大刀,捋着刀刃说:“换个把,磨一磨,这刀还是有些杀气的!”

“嗨,有那功夫还不如睡会儿哩!”老丈人从老郝手里夺过大刀,当空劈几下,说:“咱早上吃什么?”老郝笑嘻嘻地盯着老丈人说:“你说!”“早上好凑合,把猪头肉溜上,馍热上,再剥几颗葱就行咧!”

大早上就吃肉,也不怕那猪油糊住你那臭嘴!老郝暗自嘀咕一句,转念又想到,老丈人毕竟还是新的。老郝跑到村里的小卖部里,说:“给我割七八两猪头肉!”店主人一动不动地呆看着老郝,好半天说不出话来。老郝急了,两步迈到案板前,操起刀,割了个猪鼻子,放秤上说:“多少钱!”店老板瞥一眼秤,说:“七两,七八五块六!”老郝一侧头,半个猪鼻子到嘴里了,他叭叽着嘴巴,付了钱,正要走,店老板却揪住老郝的胳膊问:“老郝,今天是什么日子啊?咋舍得吃肉啦?我记得你这些年只在过年时才割二两肥膘的!”老郝嗫嚅了声:“好日子!”便扯开店老板的纠缠跑了,没走几步,老郝又啃了口猪头肉,才嚼三两下,就咽了,还想吃,见肉就剩一小块了,但他觉得他的肚子还能装好多猪头肉。好多是多少,他也弄不清楚,有好几次他发了狠要用肉量量自己的皮布袋,但那手总是抠抠索索,不肯从口袋里往外掏钱。

球,我这些年要是粗吃粗拉哪能攒下那万八啊!顿时,那万八在老郝的心头拱啊拱,便拱没了那食欲。

饭熟了,女人还没起来。丈母娘刚起来,花白的头发奓来弯去,眼睑垂着,双手塞在油亮的袖口里,朝饭桌“兹兹”地挪来。老丈人从碗底子里夹一筷子肉,塞进嘴里,对老郝说:“我们一家子都好凑合,歪好吃饱就行咧!”老郝笑笑,咬口馒头,就颗葱,说:“你们慢慢吃,我要干活去了。”

“晌午头吃面条才得劲!拿洋柿子炒鸡蛋调饭就行咧!”老丈人对着远去的老郝说。

老郝干的是泥水活儿,一天二十五块钱,苦重,工时长,下了工还要伺候一家人吃喝,过了月余,人乏了,心窝里的那团火也越烧越旺了。这天,老郝下定决心,一定要在晚饭桌上说服老丈人和丈母娘,以后让他俩做饭。因为女人的手指甲很长,贼亮,像电视里的女妖怪,她还老往上面抹油,让她做饭是不可能的。

老郝思谋一定,便雄赳赳跑回家,一进门,见丈母娘正在洗晌午头吃过饭的碗,丈母娘见了老好人,说:“我娃儿回来啦,窗台上有晾好的开水,先喝一口!”老郝听完丈母娘的话,胸口像灌了杯烧刀子,那灼热在胸口四散而去,窜啊窜,他不由忆起了儿时放学回家后,妈妈就是这样在灶台边招呼自己的,这招呼声有几十年没听到了。老郝忙抢过丈母娘手里的碗,说:“你老老滴咧,快歇着去吧!饭我来做!”

丈母娘双手撑在腰上,说:“我哪能做动饭啊。哎哟,腰酸滴不行咧,得睡会儿去了!”丈母娘说完,“兹兹”地挪去了。

老郝盯着丈母娘的背影,咀嚼着那句:“我娃儿回来啦!”想,做吧,做吧,他们都老老滴咧!

熬了一年,老郝做爸啦!老郝中年得子,喜得门牙都被晒焦了一颗多!来,小伙子,爸抱抱。老郝抱起儿子的一刹那,那活着的感觉出来了。小家伙眨巴着清灵的眼睛朝他笑,右脸上浮出个小酒窝。老郝笑着用手指点点儿子的小酒窝,瞥一眼女人,见女人眼里却并无半点儿喜色。哎,这一年,入不敷出,女人咋会有喜色呢?老郝把嘴唇贴在儿子润热的小脸上,不由忆起了自己的身世。老郝胸中那股子霉烂的酸猛地乱窜起来,顿时,老郝的两条眼泪滚了下来,鼻涕也拉出老长,都过下巴了。老郝抹把泪水,心头拱出一句话:“小伙子,放心吧,爸拼了命也要给你个好的未来。”

女人“切”了声。儿子却只是笑。

老郝看看女人,突然觉得后背凉,他耸了肩,翕动着嘴唇,却怎么也说不出心头的那句话。可女人常说的那些话却一圈圈绞着老郝颤栗的心。女人常说,跟谁过不是那两下啊?任命,是命。抗争,是另一种命。活着就是要反抗,反抗那阻止快乐的一切!

女人在跟他之前过得是,出门有专车,回家有保姆伺候的日子。女人的前夫是煤老板,那家伙虽不霸女,但他欺男呀!后来落了个被人大卸八块,抛尸多处的下场!凶案迟迟不能告破,女人的婆家着急,这一急,神汉,巫婆就有了用武之地。神汉,巫婆念念有词,掐指一算,说,女人是克三夫的命!

这样的女人谁还敢要?婆家自然要赶,娘家又穷,以前都是靠女人生活的,这下女人凄惶惶不可终日了。

于是,是好心,抑或歹意的媒婆就撮合了女人和老郝。

老郝当时倒不在乎女人克不克夫,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年龄。他想,趁早胡乱娶一个,生个一男半女的,下半辈子活的也有点盼头。

老郝在屋子里转了半天,才把儿子放床上,对女人说:“我还有些钱,都给你。”

女人的眼睛忽闪一亮,又黯淡了:“你?”

老郝翻开衣领,从心口处撕下一块布,拿出一个存折,说:“都在这儿。”

女人从老郝手里夺过存折,看一眼,眼神晶亮了:“怎么取啊?”

老郝翻出笔,在女人的手心写了一串数字。女人腾起身,鞈上鞋就跑。老郝一把拉住女人的手,噗通跪倒,抱紧女人的腰央求道:“别走,你别走。”女人扭着腰,推了把老郝,说:“你弄疼我咧!”老郝松了手,说:“看在咱娃儿的份上,你别走。”女人呵呵笑,边往门外走,边说:“哎呀,你慌啥哩?我只是去信用社查查,要真有钱我就回来啦!”

老郝和儿子大脸贴小脸,跟在女人后面,出了院子,穿过巷子,又上了柏油路乡道,女人的高跟鞋声优雅地“笃笃”响着。老郝希望女人能回头看看儿子,又怕女人会回头看儿子。路口停了辆公交车,女人小跑着赶了上去,没有回头。车门关闭的一刹那,女人的眼睛水水的看了眼儿子。

老郝腿一软,看到眼前的车啊,路啊,树啊都在面前转,便蹲下了。不知过了多久,老郝被儿子的哭喊声惊醒了。马路上车子的灯光擦过老郝惨白的脸而去。老郝知道儿子饿了,连忙哄着儿子往回赶。老郝父子俩在墨色里,一闪一闪地擦过张王李赵家的灯光逃回家,开了灯,有一方郝家的灯光透过窗户洒在了别人家的院子里。

老郝冲了瓶奶粉,小家伙一气吃光啦,又蹬着腿哭。老郝忙又冲了一瓶,小家伙咂到一半时就甜甜地睡着了。

老郝坐在院里的灯光中,抽了半夜烟,长叹一声,自言自话地说,走了也好,少了三口人呢!老郝想到这里,甩掉烟头,跑回屋里收拾好行李,眯在床头等天亮。天蒙蒙亮时,老郝的老丈人依然在院子里,啊呀,嗨哈,嗨嗨……

老郝喂饱儿子,背了行李,又把脸贴在儿子的脸上,目光炯炯地说:“小伙子,放心吧,爸拼了命也要给你个好的未来”。

老郝一出门,老丈人便问:“今天早上吃什么啊?”

老郝边走边说:“爱吃什么就吃什么!”

老丈人见老郝背着包,像是要出门,忙扔了大刀,扯住老郝问:“你做啥去啊?”

老郝推开老丈人,说:“这房子是借人家的,你们要住就先住着,要不住了记得把门锁上。”

老丈人听完,冲进老郝的屋子,见女儿不见了,不由嚷道:“嗨,你们都跑了,我吃什么啊?嗨……”

老郝坐了五六个小时的车,赶到了母亲家。母亲盯着老郝说:“我都快七十岁了,哪能养大他?”

“妈,我挣下钱就接你们回去,一半年的事。”

“哎……”

老郝看着黑洞洞,阴飕飕的煤口子腿还是软了。尽管他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。工友照老郝的屁股踢了脚,讪笑着说:“老郝,下么,看啥?”

老郝翘翘嘴角,说:“我撒泡尿。”

“怂包!”工友们哄笑着下去了

“就你!也有一下子赚那二十多万的命?”老郝自嘲地笑笑,低了头,弓起身子大踏步地下去了。干了三个多小时活儿,老郝上窑了,一算账,挣了两百多块钱呢!老郝的心甜滋滋的,早把黑窑口,烂枕木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了。过了一个多月,老郝觉得除了这活儿,天底下的活儿都不能干了。老郝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场正在发生的梦!

这天下工后,老郝正躺在床上歇着,工棚里新来了个娃儿。这娃儿生得雪白稀嫩,一脸稚气。老郝盯着这娃儿,总觉得在哪儿见过,不由问道:“小伙子,你多大了?”

这娃儿笑笑,右脸上浮出个小酒窝,边给老郝敬烟边说:“叔,我二十岁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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